哈妮娅

從一個城市搬到另一個城市，此般輪迴了數不清的次數，他低下身子拿起行李箱，和完全不熟的室友稍微道了個別，踏入捷運，準備到另一個未知的城市繼續過他無法完整的生活。

母親忽然再婚了，他稍微放了下心，她有了個新的家庭，也許就不必再到處遷移了。

她昨晚才和他談起這件事，他明白她的意思是讓他一如往常般搬離才住沒有一個月的城市，而且還是她當時強迫他來的。

他也是方才才聽說她已經入住了男方的家裡，讓他迅速過來，然後安撫他往後就會安定下來，就像她平時隨口說說的一樣。

他也是那時候知道男方有一子，年紀還和他差不多大。

算了，反正他從來就不多管閒事。

臉已經麻木，這個城市傳聞熱情似火，事實上卻是反差得不像話，不僅天氣又冷又嗆鼻，風蕭蕭的，侵入身軀。

他不是喜歡冷天氣的人，但是更加冷寂的城市他也隨他的母親走過，雖然這裡可能是住一輩子的地方，但凡事要求過多就失去了原本殘缺的美感了。

那是一個高聳的公寓，和周圍的矮舊屋子站在一起顯得格外的滑稽，但是無論是設備還是裝潢，都是體面而且整潔的。

他找到準確的號碼，再仔細地對比了手機上的地址，終於平和地敲了敲門。

褐色的木板從他的視線離開，接踵而來的是一個綠色的頭髮，肌膚極度白皙的人生生地闖入了他沒有預備好的腦袋。

“找誰？”他輕聲問。

聲音很低沉，嘶啞但是冷寂。

就像這個城市。

“所以這是你的爸爸，這是你的弟弟玧其，碩珍啊，你理解了嗎？”母親手裡拿著碗筷，他抬頭看見他們四人圍繞著一張桌子，身材算瘦小的父親，樣子有點相像的兒子，那位單眼皮、皮膚白皙的男人，他的弟弟。

“我理解了。”他乖順地點頭回應，作為長子，他從來就沒有對任何人抬起聲量的習慣，相反的，他可以說是逆來順受的可怕。

他們開飯了，父親有想要拉近關係的想法，碩珍陪他閒聊了幾句，而那位素未謀面的弟弟，比他更加孤僻，在晚飯的結束后便立刻地洗了碗筷，鎖上了房門。

“抱歉啊碩珍，玧其他有一些社交的問題，但他從來不會口出不遜的，你要多多照顧他啊。”父親對他敦厚地笑道。

“只能麻煩你和玧其睡一間了，我已經和他說了，但他的性格改不掉。”父親掏起備用鎖匙要強制打開那個房門。

他仿佛看到自己是個外來者，如今在借用別人的手破壞著另一個人深深藏入、掩蓋自己的保護殼。他仿佛想起了自己每次打開新宿舍的門，看見室友和朋友對他半途插入的打擾而眼裡閃過的一瞬厭惡。

那股想要馬上捉住他的手，逃離這個已經充滿了不需要他的味道的地方，乾脆找一個安穩沒有人認識的安身之所，從新，好好地，踏踏實實地過個生活。

“不要再撬門了，我只是洗個澡。”門猛地被打開，趕在鎖匙被插入門孔之前。碩珍的意識被強制拉了回來，他怔怔地看著眼前薄荷綠色的頭髮，忽然安和了下來。

他和那位弟弟只有一張床，父親承諾會盡早多買一張。實際上雙人床塞下他們兩人是足足有餘的，更何況他們兩人又不是體型肥大的人。

碩珍有早睡的習慣，所以他在躺下了之後，觀察到玧其完全不會疲累，坐在電腦前不知在搗弄著什麼，有時候腦袋忽然有節奏的晃動也會引起他的注意力，或者是手指敲擊在桌面的聲響也非常清脆生動，所以，生平，他第一次在凌晨兩點才沉沉睡去。

“我准備了你的入學手續，和玧其一起去上學吧。”母親遞給他還沒有開封的校服，就連名牌都準備就全了，果然他是沒有任何發言權，所有都在他母親的計划手中，所有人都只需要聽候司令，然後行動。

他已經高二了，他是好不容易才讀到高二的，就他不斷轉學的記錄來說。

這裡的人情緒高昂，終於有點那個傳聞的味道。他被同學圍住，所以他習以為常地回答那些轉學生必定會被問的經典問題。

直到。

“閔玧其是你的弟弟嗎？親生的？你們長得不像啊！”

他的臉僵硬了半秒，腦袋在思緒這個問題回答的價值性。

“我們是兄弟沒有錯。”他實話實說，雖然血液上沒有任何牽連，但戶口上已經被緊緊扣住了這一點是不爭的事實。

“等下等下！”有個學生從人群中穿插了進來，氣喘吁吁地問道：“我是閔玧其最好的朋友，我怎沒有聽過他有個哥哥？”

碩珍發現眼前的是一個非常討喜的男學弟，他勾起了唇角，調侃：“既然你是他的好友，怎麼不問他，來問我呢？”

學弟睜大眼睛，一雙紅雲爬上臉頰。

“閔玧其，你什麼時候有一個超級大帥比當哥哥啊！”那聲怒吼包含了嬌羞、歡喜甚至是羞怒等複雜情感。接著他衝出人群外，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他的眼睛追隨著那個纖細的身影，一直到人群散開，老師進來上課為止。

放學。

他在猶豫著有沒有等玧其一起回家的必要，但不需要多想，他就看見不遠處擁有薄荷綠髮的身影已經往家的方向行走，身邊的黑髮少年，儼然就是今早的學弟。

學弟緊緊黏住玧其，讓他不住笑想，即便是有社交障礙的人，始終還是會有在那裡等待的他的那個人啊。

拿著陌生的鎖匙打開陌生的家門，裡面是陌生的家居擺設，還有不熟悉的人們。

但人嘛，活著就是要適應。

“玧其，你怎麼沒有等等你的哥哥？”母親帶著略有責備意味的語氣看向要入房的玧其，房間裡面有說話聲。

碩珍忽然感到一陣惡心，‘哥哥’。

要叫一個素未謀面、強行插入別人家庭的人親暱的‘哥哥’，然後母親露出一副慈母偶爾教訓起孩子的臉孔，他看見玧其的臉毫無感情，再把視線投向了自己。

他再次移開了視線，一言不語，合上了房門。

所以碩珍松下了一口氣。

“碩珍，坐下來吃飯。”她命令，碩珍知道，她肯定是從玧其身上碰了一鼻子的灰。

碩珍沒有任何胃口，但是他坐了下來，將兩人份的食物，已經冷下來的飯菜，全數塞進胃裡。

不僅僅是為了母親第一次的下廚。

房間裡依舊是此起彼落的談話聲，碩珍也毫無選擇，所以他敲了敲門，才進來。

學弟坐在他的床上，雙腳開得很大，很有自己家的舒適感。

他的眼睛星斑點點，閃爍著。

“下次就不必敲門了，反正也是你的房間。”那低沉嘶啞的聲音奏響起來，碩珍悶聲點頭，放下背包。

“你怎麼不說話？哥，你的聲音超好聽的！”學弟興奮道，羞紅印在他的臉頰，碩珍是第一次被那樣稱讚的。

玧其發出了不高興的一記聲響，但明顯得很，學弟是沒有在意的意思。

“所以你到底是怎樣有個哥哥的啊？外面那個女人是誰你也不說，到底當不當我是朋友？”

碩珍的手頓了頓，氣氛凝固了起來。

“我的繼母，她的兒子。”

簡短，精確。

碩珍垂下眼睫毛，陰影蓋上了雙眼，從衣櫃里拿出乾淨的衣褲，關上櫃門。

‘啪’的不算小聲，他機械地，轉過身，離開了房間。

“我對你很失望，樸智旻。”他將視線從地上移上電腦熒幕，語氣冷硬。

智旻扁起嘴，但抱有歉意道：“是我沒經過大腦了，對不起，原諒我。”

沒有人可以拒絕這種坦率，玧其沉吟。

“自己去和他說，不要在這裡裝可愛。”

那個時候他一點都沒有察覺到自己親手推動了一個沒有在他預料之中的事情。

智旻走近浴室，聽見一些細碎的聲音，門沒有完全合起，所以他勇敢地推開折疊式的門，看見裡面有個縮在馬桶旁邊，跪著的人。

他在嘔吐，眼淚茫然凌亂地流到了下巴。

他處於本能，衝向前，撫向他的背後，安撫，用旁邊的紙巾擦掉滴到地上的唾液。

天啊，這世上，沒有比他迷離的雙眼更加美麗，沒有比他無助地靠在他身上這一點更加完美。

“你需要水嗎？”智旻和碩珍坐在客廳，氣氛尷尬。

碩珍淡淡搖頭，回答：“我只是吃撐了。”

“你吃了那裡剛才放的菜？”智旻指著已經空無一物的飯桌，對比剛才滿滿的菜餚。

“嗯。”

“為什麼啊？”智旻歪著頭，純然不解的模樣，搭配絕對溫軟的面孔。

“我想收拾爛攤子。”他把話接下去。“我和母親帶給他排斥感的所有爛攤子。”

智旻靜靜地看著他。

忽然，他的手按著他的頭，導致他被迫按進他的懷裡，那是個，充滿男子氣的懷抱。

“如果你真的要收拾爛攤子，以你的能力，就是融入這個家庭吧。”

忽然，第一次，他認為。

這個學弟沒有想象中的單純、陽光或者是無憂無慮。